我长长地叹了口气，凝视着他，想从他眸中找出一丝从前的模样。

仅仅下一趟凡尘，如何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呢？

若我对他的情，算不得什么爱，究竟也还有恩。

我与宿淮初见时，东海上是久违的霞光夜。

漫天碎金，水影琉璃。

我兴致勃勃地提着酒壶，驾云前去观赏，却在海上听见一声嘹亮的凤鸣。

凤族住在西山，与东海相隔甚远，怎么会在这儿出现？

我皱皱眉头，预感不好。

果然见下方血漫海面，将霞光都掩埋，两族数十人都现了真身，缠斗在一处。

龙凤两族积怨已久，近来又隐隐要爆发大战，这样的小摩擦应当颇为常见。

而宿淮彼时就身处在那样水火对轰、纷乱危险的场面之中，他年岁还小，修为颇浅，被一只凤咬住脖颈，狠狠地掼到地上。

他的龙身在凤的前爪下痛苦地颤抖，仰头望向了天边的月，却撞上了我的目光。

“救救我。”

那对清澈的眼里含着乞求。

我本不该救他。

母帝的态度尚不明了，我身为帝姬，不得偏袒一族。

可那目光没来由地令我想起一位心底的故人。

于是我踩着脚下的云向海上进了几步，丢出手里的酒壶，击打在凤颈上。

凤鸟受了惊，正要发怒，仰头看见是我，默默收回了前爪，放过了宿淮，转身扑向其他龙族。

宿淮大口喘气，缩小了身躯，盘在我的手上，亲昵地蹭着我表达谢意，跟着我回了九重天。

当日，我不知自己随手一救，救的便是青龙族的独苗太子。

直到宿淮他爹找上门来，看见他将龙尾一圈一圈绕在我身上与我嬉戏，当即铁青了脸叫他现出人形。

“逆子！

你怎敢用这副模样见帝姬！”

宿淮的人身是个俊秀少年，眉目间几分风流肆意，让我感到分外熟悉。

那一双含情的眼看向我，当真也叫人心动。

老龙王携子上殿，与我母帝共同商议，定下了我与他这桩婚事。

那时宿淮很高兴，雀跃地拉着我的手拥吻。

可如今，他以这样难看的方式上门，要与我退婚。

我正要开口与他再做商议，可宿淮却瞥向了天阶下方那名凡人女子，眸中满是担忧。

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那女子楚楚可怜，遥遥望着他，如同一尊安静的石。


青龙宿淮下凡历劫前，依依不舍地在我怀里打滚，说让我等他回来成婚。

可他回来时却已爱上凡女，甘愿替她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，渡她成仙。

我不怒不悲，甚至在他受不住时，替他抗过了剩下的七十一道。

凡女挺着孕肚来向我示威，说明白我爱惨了宿淮，来日她为正妻，许我为妾。

我嗤笑一声，带着刚从宿淮身上抽出来的完好龙筋甩袖离去。

我当然爱惨了宿淮，没有他的龙筋，怎么救得了我的心上人呢？

“帝姬，帝姬不好了！

宿淮神君他……”我身边的仙侍绘霜急匆匆地走进来时，我刚从冰湖上岸，浑身湿透，冷意彻骨。

听得她慌张的喊叫，我蹙了眉，问道：“怎么不好了？

难道宿淮历劫出差错，在凡间还没回来？”

三个月前，与我早有婚约的青龙神君宿淮来九重天向母帝提亲，两族商议了成婚事宜。

可巧这时他修为突破瓶颈，更上一层，需去凡间历一场劫。

临别时他依依不舍，变出真身在我怀里打滚三个来回，万分纯情地说让我等他回来，至多不过三个月，他就能回来与我成婚。

少年眼神晶亮，当真动人心魂。

如今约莫也过了三个月了。

“回倒是回来了，就是……”绘霜神情为难，“他在闹着要呢。”

我只觉得荒唐，天族与龙族联姻兹事体大，天地六界都看在眼里，岂能儿戏般说就？

况且我与宿淮幼年相识，彼此满意，何以他下了趟凡，就不愿做帝婿了？

我快步往云帝宫走，绘霜在后头追，忧心道，“帝姬，您的衣裳还没干透，这冰湖水寒，您不要伤了身体啊。”

冰湖水寒能有我心寒吗？

他在凡间喝了什么迷魂汤？

绘霜紧跟着愤慨，“要不说龙性本淫呢，下趟凡就见异思迁，他根本不配做您的夫婿！”

“他是因为爱上别人？”

我住了脚，皱眉问，“女子男子？”

很快，我的眼睛已然看到了答案。

弱柳扶风般纤细的一名女子，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小腹，伶仃地站在隔绝仙凡、巍峨漫长的天阶下，更显渺小可怜。


我好言劝道：“她肉体凡胎，不能在九重天久留，你……她不是什么肉体凡胎，我已经帮助她修炼了两个月，定能助她成仙。”

宿淮没有半分犹豫，径直迈下天阶，飞扑到那凡女身边，将她稳稳抱住，细心问道：“怎么了？

可是身子又不适了？”

独留我一人咂舌。

简直胡来！

凡人成仙岂可一蹴而就？

漫漫修仙期硬是缩短成两个月，这也不知要受多少道天雷。

加上宿淮自己罔顾历劫，中途废止，这又是大错，也要受罚。

我担忧望去，天边暮云压境，劫云密布。

天道现身，足足判了宿淮九九八十一道天雷。

母帝走出门来，与我并肩站在一处，叹息道：“没见过这样的蠢货，今日他怕是要丧命于此了。”

“我不会叫他死的。”

我轻声道。

“怎么？

你便爱他爱到这般地步？”

母帝诧异至极，“你也是蠢货。

从前爱的那个倒是个能为你死的好人，如今这个……母帝，”我静静打断她，询问道，“这凡女的劫，宿淮来受，是她欠宿淮，若我再替宿淮受下，也该是宿淮欠我，对不对？”

不等母帝说话，站在她身旁的父君也急了眼：“你要他欠你做什么？

他欠你的还不够多吗？

今日过后，整个六界都晓得你桑照帝姬的未婚夫婿被一名凡女抢了！”

而我飞身跃下天阶，“我就是要他欠我，欠我够多。”

欠得多了，将来才好一次收回。

天雷阵阵，宿淮把凡女送远了，孤身承受天劫。

多么感人的一幕。

如果这个人不是我的未婚夫婿，我都要给他拍手叫好了。

宿淮自己学艺不精，这次下凡历劫本该是增添修为的好机会，可他生生放弃了。

天劫可不是儿戏，足足九九八十一道天雷，以他的修为，根本抗不住。

几道下去，宿淮强撑起来的法界被轰雷震碎了，暗紫碎光贯穿了他的身体，他几乎要撑不住人形。

那凡女护着小腹远远躲开了，闭着眼看也不敢看他。

我替他数着数，望着他被天劫卷挟、吐血不止，却依然神色坚定倔强。

真像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啊。

可我又清楚，宿淮永远不可能是他。

雷声震天，愈演愈烈，十道天雷劈下去，宿淮已经伏地，法力耗尽，现出了龙身。

就在这时，我飞身上前，站在了他的身边，撑起一道光柱，将天雷隔绝。

宿淮的眼神复杂至极，似乎感动，又咬牙切齿，他变小了身子，如从前那般缠到我的手心。

我几乎以为他幡然醒悟，可他神色隐隐得意：“阿照，我就知道你不忍看我受苦。”


“就是她。

听闻宿淮神君的劫难并没历完，不足一个月就匆匆带着这凡人女子回了东海，拖到如今瞒不住了，才来摊牌的。”

绘霜语气愈发气愤，我居高临下，淡淡瞥了那凡女一眼，却没有打算将她牵扯进来。

她本不知晓宿淮身份，也不知他与我的婚约。

一切始作俑者，该是明知故犯、见异思迁的宿淮。

忽而，天阶下的女子似有所感，仰头朝我看过来，眼睫微颤，眸中分明露出我见犹怜的无辜与倔强。

我皱了眉头，径直往正殿走去。

正殿之中，宿淮不卑不亢，挺直脊背跪在地上，掷地有声：“我龙族无需天族援助，也不怕天族寻仇！

即便我与桑照帝姬有婚约，天族也没有非要强逼人成婚的道理！”

我缓缓迈入殿中，与母帝对视一眼，瞧见了她眸中的揶揄：“瞧你选的夫君。”

“你选的帝婿。”

我忿忿地回怼。

宿淮见母帝不言语，一腔热血险些凝固，连忙大声强调：“宁宁腹中已经有了我龙族的血脉，我岂可弃她不顾！

求您恩准我退婚，放我们一条生路！”

“说得好。”

我冷笑着为他鼓掌，缓缓走到他面前，讥诮道，“阿淮去凡间历劫一遭，当真是进益了，怎得这般有担当了？”

“阿照，我……”他见了我，到底有几分羞愧窘迫，但依旧咬紧了牙关，低声道：“这事是我对不住你，可我也不能辜负她和孩子啊！”

母帝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，显然并没有插手的打算，一切由我。

我便也毫不客气，将宿淮拽出了大殿。

他神情憔悴，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戒备，与从前截然不同。

“阿淮，我不想为难你，可你也不要太让我为难了，”我深吸一口气，好言劝道，“你下凡间历劫却中途逃窜，当众毁去你我婚约，桩桩件件都足够让母帝发怒，降罚于你龙族，你不能为着自己，让族人与你一同受罚。”

宿淮咬着牙，颇含怨愤，“桑照，你不要在这装好人了，天帝降罚，也不过是为你出气，你讽刺我埋怨我都无所谓，所有的后果我一力承担！”

“哦？”

我强压住心中窜起的怒火，嗤笑一声，“那你说，我为何要讽刺你、埋怨你呢？

我有哪里对不住你，让你带着个怀了孕的凡女来九重天打我的脸？”

宿淮心知自己无理，却硬是振振有词：“你对我那根本就不是爱，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宠物！

至少宁宁她是真的爱我，我不会让她在凡间受苦的，我一定会给她名分！”